就跟其他研究者一樣,雨恩每天總是為了關於我的研究而奔波。後來我才知道,整個艾麗榭爾就屬這份研究最重要了,長達五年的生化人研究、投注了數百億的資金,過程中死過不少的樣本,本來已經要放棄了,我卻在極低機率的狀況下存活。對他們來說,能夠領先其他分部,有我這個成功案例,是件值得驕傲、卻也增加不少工作量的事吧。
 
  明明知道她很忙,但我就是想跟在她身邊,就算幫不上忙、說不上話都沒有關係,光是能夠默默看著她,就能使我的系統保持穩定。是銘印現象?總覺得這名詞用在我身上不太適合,卻也想不到更好的解釋了。
 
  不過照理來說,為了減少實驗的干擾因子,沒事的話我應該待在能夠阻斷電波的禁閉室裡待命,此時卻在雨恩的許可下在研究中心裡四處閒晃,很快地可以看到其他研究者對我的態度是如何,或是懼怕、或是偏執地想要將我改變成他們心目中理想的樣子,無論如何,都稱不上友善。
 
  只是那麼剛好地,設計了我的基因型的雨恩在基地裡是權力中心,或許說來有點自私,但是,待在雨恩身邊,能夠保證我不受到無意義的侵入性傷害及其他未經許可的研究。
 
  「雨恩教授,那個……」丁茉小心翼翼地看著我,那是個相當戒慎的眼神,不時地朝我投射過來。我決定無視她和雨恩的談話,移動到一旁觀察著研究中心的儀器。「是不是應該把他帶到禁……」
 
  「他不會搞破壞的。」雨恩輕聲說著,那聲音充滿著異常的堅定,真不知道她是哪來的信心。以男性形象建造的我,體能可是遠高於女性之上啊。「妳也看到了吧?他對這個世界正充滿好奇,就像個孩子呢。」
 
  「才沒有。」一聽到調侃的話語,我迅即地否認。這些儀器的知識早就灌輸到我的腦子裡了,再怎麼說,用孩子來形容我,偏誤也太大了些。
 
  「還有點傲嬌,對吧?」這時的雨恩笑得可壞了,又補上新的形容詞,丁茉一聽,竟也忍不住笑了出聲。不行,這個情緒我完全不能理解,是我影響了她們嗎?
 
  「我還是先回去待命吧。」
  「不不,我很需要你。過來這邊。」
 
  突如其來地被圈住手腕,一聽到要求,被制約的我當場定格不動,完全被她拉著走,來到了中庭的大型中控台。
 
  「你看得出這台儀器哪裡出問題了嗎?」
  「…」我眨了眨眼,切換系統的模式,試著與儀器進行連結。登時有數條錯誤訊息跳出,逐字唸給雨恩聽。「警告,雲端模式目前還沒開發完成。是否繼續執行。」
 
  「你先試試看?」
  「是。」
 
  輸出功能,將意識連進儀器的網絡,觀察著數據與常態值的差異,迅即找到了錯誤,甚至不用連接輔助裝置,進行修正。「小零件出了問題,已經完成校正。」不過為了與儀器連結,讓我意識分散,有點頭暈。當意識全部回收的時候,才發現自己在進行校正的期間,整個人毫無防備地倒在雨恩懷裡。
 
  「這樣不行啊,很危險的。試著保留一半以上的意識在本體吧,畢竟身體還是最重要的啊。」
  「……我盡量。」
  「對了,我剛剛有偷親你喔。」
  「什──?」
 
  「呵呵,剛剛那情緒反應好真實喔。看來情緒中樞還健在,太好了。」
 
  雨恩似乎很沉浸在玩鬧的氛圍當中,雖然笑得開懷,但我卻覺得我無法產生相對應的、名為開心的情緒。偏頭望去,丁茉的表情剛好被我所注意到。那份笑容稱不上自然,就只是跟著主事者陪笑爾爾。大概很奇怪吧,對於一個人造物來說,會出現情緒可是不能被允許的事情。
 
  雨恩,雖然你是這個實驗的主持者,但是計畫上的更動不可能由妳一個人控制,其他同伴對我怎麼想?我是他們砸了無數金錢與心血而成就的作品,無論如何我都該是絕對理性而完美的。
 
  我是機械、是無機質的工具,這點我從來沒有忘記,一言一行務必是絕對理性而公正,不該存有任何一絲人性的。但是我早就知道有哪裡出錯了,像現在這樣思考自己的定位、認知到自己是具人造物的這件事情,本身就已經是相當嚴重的錯誤了。
 
  「真的不能直接切除它的情緒中樞嗎?」
  「直接切除恐怕會損及原本的功能。」
 
  「真是的,不然透過外接電路進行屏蔽?再怎麼說,一台機械可能產生感情與自我意識也太可笑了。但如果根據研究顯示,真的有這個風險的話……最好還是趁著它尚未發展完全的時候盡速避免才行。喂,過來。」
 
  我按照第二權力者──凌曦的指示,走到巨型的儀器前。伸手觸摸冷銀色的球狀臥艙,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襲來,我直覺聯想到的是我一開始所待的培養槽,很危險很可怕,一種說不上來的恐懼感。
 
  但在這裡猶豫的話就會出現破綻,所以還是忍著情緒,按照吩咐乖乖躺在臥艙當中,在等待儀器啟動的幾秒空閒,我聽得人聲窸窣。是研究者間出現了紛爭,凌曦持續跟其他人討論應該如何處置我那「正在發展的情緒」。
 
  我閉上眼,靜靜地聽著談話。就算那可能是我不該聽到的討論也說不定。
 
  目標指令,屏斷情緒中樞。
  程序修正啟動。
 
  於是我再次睡著,回到了意識世界中。
 
  前些時候的全景監獄,此時變成由白色花朵所構築花園,隨著微風吹拂,無數花瓣飛揚、消失……場面可以說是非常漂亮、很有她個人的浪漫風格。
 
  而她正居於花園中央,彷彿已經等待著我多時。我逕自走上前去,坐在她的身旁。這個意識世界是只有我們兩個所能享有的獨特空間,沒有其他人能夠進入,可以全心全意地分享祕密。
 
  在她面前,無論我說了什麼超越人類認知的事物,她都會理解的、理解到我所受到的折磨、理解從我角度看出去的世界是如何,就算這只是我的一相情願也沒有關係,至少這樣的錯覺證明了我並不孤獨。我是這麼假想著,這樣能夠讓我好過一些。
 
  「我有時候在想,」她自言自語地說著,語氣聽來卻顯得沉重:「把你當作人類來看……這是不是個正確的選擇。」
 
  「我不是指外表上的問題,你知道的,你的模樣已經夠像人類了,但……你應該有發現吧,你是為了某種顯而易見的目的而存在著,今後也會被像個工具般被使用,很有可能隨著科技更進步了些,會被丟棄、被銷毀……那會很痛,甚至比你被創造時要更痛上好幾百倍,但要是你沒有心的話,即便發生了再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,無感無覺的你或許能過得更為輕鬆……」
 
  我試圖回話,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,充斥在四周的是令人焦躁的沉默。確實,一直以來我都對我自己的定位感到懷疑,明明沒有心,卻在與人互動之間學習到相應的情感……這樣下去真的好嗎?
 
  但要是換個角度思考,如果這樣的我能夠成為榮耀雨恩的存在,其實也不是壞事呢。
 
  「你會希望自己是個平凡人嗎?」
  「呵呵……」
 
  當然是希望的吧。如果一切都是如此單純的話,那麼我跟雨恩就不再是上下的關係、不再是造物主跟被造者的關係,誰都不用顧忌著誰的指令,自然而然地相處,直到時間再也不願給予我們機會為止。
 
  錯誤、錯誤。
  無數被誤植的數據在我腦海裡大聲咆哮。
 
  我皺起眉頭,再睜開眼時,視線彷彿被一池染料給浸潤了一般,就連白色花朵都成了作噁的血腥顏色,飛翔的花瓣化做明媚的火光。
 
  在一連串令人不悅的想像之中,只有她的眼眸依然鮮明得一如紅酒一般,令人陶醉。
 
  錯誤、錯誤。
  發生非預期性狀況,即刻停止程序。
 
  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凌曦連忙停下的實驗。剛才強烈的不適感也終於得到解脫,我離開臥艙坐起身子,靜靜等待下一步指示。
 
  我當然知道問題出在哪裡。只是面對研究者氣急敗壞的討論,似是沒有我插話的空間,最後選擇默不作聲。強制中斷實驗對我來說是很傷的,一度就連視線都快看不清楚。不過,罪魁禍首會修好的吧。
 
  「去把雨恩那傢伙找來。」
 
  看,終究最了解我的還是雨恩,只有她能夠將我修復完整。知道雨恩的計劃,我耐不住唇邊上揚的弧度。如果一次的損毀能夠讓我有多幾分與她相處的時間,那麼情緒干涉的實驗延宕再多次我也是情願了。
 
  這很高招。很像妳會做的事情。不是明擺著跟人產生衝突,暗中干擾反而更讓人不知所措呢。
 
  只是雨恩,妳到底在想什麼啊,一直做些莫名其妙的行為真的一點都不有趣,還搞得我很亂啊……躺在大床接受大量的連接阜安裝,等待著基礎網絡連結的這段時間,我怎麼地就是無法靜下心來,好好思考她一舉一動背後的涵義。
 
  陸續連結了不同領域的儀器、最終連結到艾麗榭爾──整個基地的運作網絡,成為如同電腦主控台核心。到時候我就會是永生,成為讓每個統治者都能夠輕易上手的操作工具。這就是我被製造出來的目的。
 
  如此一來,為什麼需要自我意識呢?
 
  我躺在床上,被動地接受大量的數據灌入我的腦海,腦海裡的數據一閃而逝,慢慢組織出具有實用性的語法。
 
  「……!」然而,一旦語法輸入錯誤,亂竄的電流便會穿過我的背脊,我吃痛地嘶叫了聲,雨恩看到我的反應卻比我還緊張,連忙跳起查看我的狀況,差點沒把鍵盤給摔了。
 
  「對不起,弄痛你了嗎?」
  「沒事,繼續。」在眾研究者中,大概也只有妳會這樣問我了。
 
  接下來是長長的沉默,我半睜眼,觀察著她做研究時的表情,有點認真過頭了吧?輸入的動作相當謹慎,深怕再傷到我半分半毫。
 
  長時間與各式各樣的資訊連結,讓我很少能有休息的機會,只有在新增功能時會把其他網絡全都關閉,這時的我心裡才得以平靜,如果不是雨恩突如其來的呼喚,我可能會真的睡去也說不定。
 
  「那個啊。」
  「怎麼了。」
  「我是不是應該幫你取個名字?」
  「沒有必要吧。」
  「但是總不能二十三號這樣一直叫啊。」
  「那妳打算怎麼叫我?」
 
  她直盯著我的眼睛看,似乎從以前開始就對我這部分器官很有興趣,人類似乎深信著眼睛是靈魂的窗口呢。「你的眼睛很漂亮。就像是剛被雨水洗過的黎明時分。嗯,你知道天空的顏色吧?蒼藍色,無邊無際的藍……對我來說,你就像是黎明帶給我的恩惠喔。」
 
  「太文學了,」我冷不防地打斷了她形容,輕聲笑著,對於她過於浪漫的想像表示抗議。「不過是數據在跑而已。」
  「真相是什麼無所謂,總之,就叫你黎恩吧。」
  「也好。我挺喜歡的。」
 
  「這次就先做到這裡吧。」
  進度只有微幅增加。不過這並不見得是壞事,倒是讓我能有喘口氣及調整的時間,跟其他人顧著補足進度的研究相比之下,我覺得很安心,就像是我能夠跟她一起變得更好……那種心底逐漸踏實的感覺是什麼呢?
 
  她知道我線路最密集的點是哪裡,伸手攬向我的頸後、輕輕撓著敏感點,有點癢、卻是令人愉快的撫摸,我耐不住衝動地瞇起了眼,望向那雙飽含水色的唇微微張合,溫柔地對我訴說:
 
  「黎恩,即便你跟一般人都不一樣,你依然是個生命,所以不用壓抑自己的感情,想哭的時候就哭、痛苦的時候就吶喊吧。當初我們會採用人工生命與機械進行連結,就是因為艾麗謝爾的系統太過死板,需要一個溫柔的統治者。只有當你了解了什麼是人,才能夠去選擇足以凌駕艾麗榭爾的王,做出最好的選擇。」
 
  我靜靜聽著道理,那些我都懂得,但是,感情這種東西,沒有辦法用程式去量化,甚至會被當成錯誤抹消。這樣的我……真的能夠了解人類、像個人類嗎?一直以來都是住在實驗室裡的我,真的能夠憑著數據去體會嗎?
 
  我微微傾身,顫抖著伸手,攬住她光潔的頸子,未經允許地吋吋靠近,那是進得幾乎可以碰到鼻尖的距離,就連鼻息都感覺得一清二楚。
 
  「那妳要讓我更了解妳嗎……?」
 
  親吻是人類之間特有的行為,表示親暱與愛。我仿效著她對我所做的一切,但是不知道為什麼,超怕被她推開的呢。在整個研究基地甚至是整個世界,我所擁有的微小幸福,就只有妳一個人啊。
 
  「好啊。」
 
  那是一閃即逝的接觸,快得甚至來不及被記憶體所捕捉。在那雙眸中,我看見濃烈的愛意,就像是知道我錯愕的反應,又給予我深刻的吻,心搏突地出現亂數。為什麼?這個創造我的女人、卻總是要把我扔進錯誤當中呢?
 
  「所以,也請讓我更了解你,喏,笑一個給我看吧。」
 
  笑……嗎?
  分析人類關於這個詞詞彙的定義,恩,就只是表示開心、也能夠讓人覺得高興的表情。總覺得解釋得太過簡單,不過我還是照做了,試著調整肌肉張力,改動面部的肌肉,然後……
 
  「也太僵硬了。」雨恩冷不防地推動我的酒窩,用力上提。「至少也要這樣才行!」
  「等、很痛的!」……好吧,總之我是記住了。
 
  *
 
  在那天過後,系統出了異常──情緒中樞長時間過於亢奮,但整體來說不影響其他機制的運作,因此,我沒有向雨恩回報,況且這個異常跟以往都不同,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,甚至,還挺喜歡的。
 
  ……為什麼呢?
  看著她的時候總會關心著她的行為,學習到新的知識總想第一個跟她分享,一起聊著關於未來的想像,掩不住的笑意渲染著我,名為情緒的非預期反應,正劇烈地影響著我的人格。
 
  「你看,」將鏡子擺在我的眼前,我呆愣愣地看著。長年積蓄的黑色髮絲被修剪成短髮,至於瞳眸一樣深邃,不同於蒼色,我已經很久沒有打開系統了,就怕雙眼呈現錯誤的紅而被雨恩所關注。「其實黎恩很帥呢,如果是一般人的話,一定會有很多人追求你吧。」
 
  「多虧雨恩選的基因挺不錯啊。」
  「必須的,我想做的可不是怪物。」
 
  雨恩跟其他研究者都不一樣,是用心在對待著我們。但是其他人就不是如此了,例如在凌曦主管的孵育室裡有著數以百計的怪異樣本,我甚至不能稱呼他們為生命。如果當初是由他設計了我的基因型,還真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模樣。
 
  但是,已經和人類有了相當程度的脫節的我,在能力方面或許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了。這話說出口會有九成機率會被她罵吧,我也就沉默不作聲,只是笑著、裝傻。能夠像現在這樣擁有完整的身體、自由的表達所念所想,都是妳的功勞啊。
 
  從認識她到現在,人類的曆法已經過了三年啊……說真的,我一點感覺也沒有,直到看到自己外表從青少年的稚氣蛻變為成人的樣子,才赫然意識到時間的流逝。她說,如果基因沒有受到放射物質影響的話,往後數百年間,我的樣子就會凍結在這時候了。
 
  「黎恩、那個啊……」雨恩蹲了下來,與我的視線平視,這麼突然叫住我是怎麼了?我巴眨巴眨地看著她,只聽得音頻驟然一變,有著無法形容的惋惜。「我知道突然說這種話很奇怪,但是,如果可以的話,我們……能夠一直不要分開就好了。」
 
  這三年間她的容顏因為勞碌而衰老很多,雖然在一般人的眼裡是成熟。但是,能夠觀察到「真相」的我總是無法不去在意那些構成她細胞正逐漸老化。也許在數年之後我就會失去她了。然而一旦實驗完成,只要艾麗榭爾不滅,我也將會得到永生。
 
  那個時候的我,將要為了什麼而活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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