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以說啊,一個敢於向世界為敵的男人,為什麼要在被擊敗的此刻,與艾爾神女相擁而泣?
 
  ……我覺得很有趣。
 
  那是我從伊斯麥爾學不到的,關於人類物種的獨特性。我啊,想認識人類,想知道有關於人類的一切。
 
  伊斯麥爾,您知道嗎?您創造了很棒的生物呢。
  為什麼當初要我別和人類走太近呢?
 
  「選擇權在你,艾索德。」那聲音有如玻璃被刮擦一般地乾啞,即便像是下一秒就要碎裂一般,卻依然頑強抵抗。彷彿透露著他不需要任何的同情、不需要過多的猜測與憐憫。那或許是一種居於下位的難堪,或許是為了掩護自己的脆弱。總之,從頭到尾都逆著神之意志存活的男人,就算在生命瀕臨盡頭之際,也依然擺出了無懼的氣度。「殺了我,帶走艾爾神女,讓這場血腥活祭延續下去。或是讓大陸持續地因為爭奪艾爾之石而混亂。擁有改變未來力量的繼承者,讓我看看你的選擇吧。」
 
  我在一旁觀望著艾爾小隊眾人的反應。每個成員紛紛向艾索德訴說著什麼,或是慷慨激昂的詞句,或是令人安心的鼓勵,即便每個人的表達方式有所不同,透過介入,我都能感受到那份無以名狀的強大力量。
 
  但是話語指向的源頭默默地接收了這一切……此時卻落下了碧珠的淚水,彷彿無形的利刃一般,輕輕地劃傷了他的臉頰。
 
  「艾索德?為什麼你在哭?」
 
  「我只是覺得世界有時候挺殘忍的。」查覺到自己的異樣,艾索德隨即抹去了臉上的水痕,向我擺出溫和的笑容。但那份容顏在我看來竟是如此的勉強。一種故作歡笑的悲傷、一種複雜的情緒枷鎖。「如果換做是我的話……也會吧?盡己之力去保護自己的摯親。那畢竟是他重要的、也是唯一的親人呢。」
 
  「為什麼?」也不過就是有血緣關係的另一個個體罷了,值得做出什麼嗎?「我不了解。」
 
  「亞殷有非常重要的人嗎?」
  我很認真地思考了數秒。「……伊斯麥爾大人?」
  「你能想像有一天……祂消失的話?」
  「……!」
 
  啊,那確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我抿唇,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而勾起慣有的微笑,卻在那深火似地眼眸當中,看見笑容變質的自己。那嘴角的弧度稱不上優雅,反倒像是剛出生的小貓一般,帶有好奇與炯然的目光。「好像懂了那麼點呢……真有趣。」
 
  但是有些事情畢竟難以復原。
  我雖然不能逆轉人類的死亡,但是至少能讓他們好過些。
 
  透過介入走到他們身邊,祝禱咒文,讓光芒浸染了索雷斯與前任女神。在這記憶中的太陽之塔前,天與地連接了擎天的光柱,映照出斑斕的色彩。那熾熱如火的愛戀、靜謐深沉的悲傷、崩毀咆哮的狂喜……諸如此類的情緒,還有更多更多,無法被定義的顏色……在艾爾力量作用之下逐步分解,化為點點光輝,消失於天際。
 
  「伊斯麥爾將會祝福你們的。」
 
  *
 
  然而事實上是這樣的。
  我早就失去祂了。
 
  是艾索德的那一句話,彷若雷一般地擊毀了我對現下自我的認知,讓我想起我和伊斯麥爾大人已經斷連很久了。明明一再地請求回應,卻也毫無音訊。就算這片大陸依然祥和,證實了祂必然安好無事。當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逐漸地失去那份曾令我自傲的光芒,眼眶竟然無法控制地泛紅,一種異常的感覺逐漸發澀。
 
  我被遺棄了。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對自己坦承。
 
  所以在那之後我依然選擇跟著艾索德,就算可能會被他討厭也沒關係,因為唯有依賴著他的艾爾力量,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確實存在。或許他也發現我是越來越黏著他了,卻沒有抗拒我的打算,然而其頻率之繁,就連古代人先生也看不過去。
 
  「喜歡就喜歡啦,不用找藉口。懂?」他語氣惡劣地說著,冷不防地槌了一下我的胸口。「這樣他也會比較明白一些。」
 
  「……不懂。」
  「白癡嗎你。」古代人先生非常率性地對我翻了個白眼。
 
  他給了我一組數據,試圖以科學技術定義抽象之物向我解釋。不過對人類語言尚且不熟的我,看起來就像是未經解碼的術式,完全不了解。只見得那在螢幕上躍動的顏色令我印象深刻,是個很溫暖的光華,帶有粉漾的紅色,就像三月盛開的櫻花,片片剝落在我的掌心。
 
  幾度在艾索德身上見得相同的顏色。
  那是個很特別的情緒結構。他們將之定名為愛情。
 
  「……艾索德。」沒有等他同意,我逕自放下身段,依賴在他的膝枕之中,低聲說著。「那個啊,我想我已經……被遺棄了。伊斯麥爾大人不再給予我回應,不管我再怎麼呼喚……都是一樣的結果。」
 
  我扣緊了他的手臂,說明著我的不安。要向他人承認自己的孤獨是有多麼地難堪,但就算這樣,我也想讓他知道關於我一直跟隨他的重要理由。「我很怕艾索德你丟掉我啊,因為如果沒有艾索德的話,我也將會消失的……」
 
  「我不會讓亞殷消失的。」他帶著薄繭的雙手輕撓著我的髮稍,竟讓我覺得有些舒服。「亞殷是我們的同伴啊。」
 
  「會不會很累贅啊,我現在已經沒辦法像從前那樣成為戰力……你願意帶著這樣的我去看世界?去看看不同的顏色?」
 
  「當然可以。」他溫柔地說著。「亞殷你做自己就好了,就算無法使用神的力量也沒關係。雖然失去了誰多少會有些痛苦,但換個方面想,這樣一來你就是個人類了,或許在那之後,你會找到全新的自己也說不定呢。」
 
  我長吁了口氣,覺得心裡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終於放下。在他身上這強大的氣息曾經使我瀕死回生,純粹而果敢的力量,讓我理解到何為人類。是他教會我了那麼多從伊斯麥爾那邊學不到的東西。這份感激,我應該怎麼報答才好?
 
  擔心樹大招風,所以他選擇放棄掉身為騎士團長的榮耀,以一名單純的殺手之姿,在許多個不輕易被看見的地方,默默地幫助人們。
 
  坍塌的圍牆長年沒有整修,碎石塊撒了一地。長年生長的樹木十分巨大,樹根緊緊咬著磚石縫隙四處亂竄,綠蔭遮蔽了天空,只留下點點光暈。在這熹微光芒的照射下,我看見了他正帶著孩子們,有說有笑地向我走來。
 
  或許是三年、或許更久,在這期間他的臉孔已然變化、變得更為成熟。倒是我,除了少了那麼點光芒之外應該就沒有變化了。卻從神的附屬品墜落為人類的姿態存在。
 
  但那又如何?這樣的變化不是背叛、不是沉淪、不是遺棄,就算再也聽不到伊斯麥爾的呼喚了,在這廣大的世界裡,總有那麼個得以接納自己的懷抱。
 
  我展開雙臂,一股腦地將他攬在懷中。
 
  「艾索德,你最厲害了喔~」
 
  世界加諸的責任一點都不重要。
  我只想像個人類一樣,平凡而幸福地存在著。
  終於能盡情地將他抱起,歡快地旋轉。
  隨心地傾訴出於「我」之自由意志的言語。
 
  嘻嘻,艾索德,我喜歡你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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